山上的知青坟——他她们永远扎根在农村
雷公岭上女知青坟
——以此文纪念下乡在江西的广大上海知青们
赣西北边陲,崇山峻岭,岭苍崖秘,秘山秘水,水蜿溪蜒。
凹形小山村,沿山脚无规则座落着10几栋老屋30多户人家,丁姓居多。如今屋空人稀,尽见妇孺,壮汉全外出了打工。村口左侧有座不高的小山岭名曰“雷公岭”,相传很久以前岭上有颗古樟被雷电击中焚毁,留下此名。
雷公岭自封山后灌木茂密,松衫葱绿,野兔筑窝,腐叶如絮。
雷公岭已无路可行,清明来临之际,我在村里土根老表家借了把茅刀上山开路,狗角刺划破我手背的皮肤沁出殷殷鲜血,狼牙刺把我的裤管勾扯出不少线纱。爬上半山腰,气喘吁吁,满头热汗。我用茅刀费力拨开乱草,找出一座矮小孤零零的坟包。我把坟头前的杂草杂木砍掉,不要挡住远望的视线,不要挡住逝者生前的愿望。坟前一块小小的青石板权作墓碑,墓碑已倾斜,青石板上雕刻的字,经过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字迹模糊,我用手掌擦掉污垢,尚可辨认:知青虞小黛 之墓 生于一九五四年七月八日 卒于一九七三年四月三日。当地村民并不在雷公岭上葬坟,认为不吉利。知青虞小黛选此岭而葬,因岭前开阔,东南朝向,朝向着东海岸边的黄浦江。
我在小黛姐坟前哽咽,难抑悲凉。我叹息美之短暂,痛悼春之早殇。一个19岁生日还没来临象花一样鲜艳的女孩,一个从上海大都市来到着偏僻贫穷小山村的知青,默默清苦地躺在这里34年,小黛姐你在地下冷吗?你的灵魂回到过魂牵梦绕的故乡大上海吗?和你爸妈团聚了吗?还记得我这个小弟弟吗?小黛姐,小弟弟有愧,34年中只是第二次来看你,你曾很喜欢我母亲炒的南瓜子和花生,吃得是那么有味和香甜,把一脸的幸福留给了我母亲,把一脸的笑意留在我心里。今天我给你带来的南瓜子和花生,可惜不是我母亲亲手炒的,我母亲也离世8年多,是我从炒货店买来的,可能没有我母亲炒的香。小黛姐,我也很喜欢你从上海南京路冠生园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当你用纤纤小手递给我,接过你带着体香的奶糖,轻轻入口,甜在嘴里,醉在心上,让我知道了世界上有如此甜蜜诱人的东西,猜想着上海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奇妙都市和美丽天堂。13岁情窦朦胧的我,对你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和心音。今天站在你墓前,希望坟茔下的你,早已化着一抹彩云,与蓝天共舞;早已化作一个美貌仙女,在天宫里养兔种花,过着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没有贫富差距没有烦恼舒心惬意随心所欲的小资日子。
虞小黛一九七零年春与6个上海知青(3男4女)在敲锣打鼓喜气洋样的热闹气氛中被送到这个小山村,她是4个女知青中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在我当时有限的见识无限的无知里,我认为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她凤眼明眸,既有江南女子的轻盈葱灵,又有上海都市的洋气风情,名字中有个“黛”,气质中有《红楼梦》中黛玉的敏感忧郁,命运中有黛玉相似的悲惨宿命。
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娇小姐,过惯了锦衣玉食式的富裕生活,怎耐农村广阔天地的摔打?怎经风雨毒日的摧残?在高强度的劳动中怎能适应和吃得消?挑谷子其他女知青挑上78----80斤能挺住,她挑上50斤摇摇欲坠。红薯当饭,没有油水的萝卜当菜,吃得她花容失色。简陋老屋的宿舍里群蚊飞舞老鼠唱歌,使她难以安眠。这里是修地球的场所,不是艺术家的摇篮,她在这里的价值不抵一个文盲,她在这里的作用不及一个村妇。
虞小黛从小受母亲艺术熏陶,在少年宫的芭蕾舞队中是拔尖之苗。她把她的舞蹈细胞,毫不知觉的用在了劳动生产之中,听社员们议论过,虞小黛插秧和耘禾,那么优美和有韵律,不象在劳动,倒象在表演。我清楚记得一个细节,有次看见虞小黛在晒谷场上弯腰系鞋带,连弯腰系鞋带的动作也有一种特殊美感打动我心。
虞小黛的到来,象一朵稀世之花,盛开在小山村,花美之誉,远传村外。山民都在惊叹上帝神手造人,能造出这样的美胚子。有一段时间,村里常有些陌生男人来访,有的来走亲戚,有的来找知青,有的来采草药,有的来买鸡蛋,有的根本就没什么理由。虞小黛的美,大队民兵连长,一个彪壮如牛、形如黑塔的汉子,曾当众放言:“要能和虞小黛睡一觉,第二天拉去枪毙也值了!”歪嘴生产队长在虞小黛刚来时对她有些欣赏和照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仅在生产队的集会上经常点名批判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脱离群众,表现极差,劳动安排尽给她小鞋穿。有人说队长捅破窗户纸偷看虞小黛洗澡被她发现,挨了顿臭骂;还有人说队长对虞小黛有过不轨行为,但没得逞。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天地练红心”,小山村不是虞小黛能够持久生存的地方,刚来的第一年还见她有些笑容,体态容貌变化不是很大。第二年脸上的笑容已远离,肤色气色大不如前。很多个夜静人深的时刻,女知青宿舍常传出哭泣声,从声音能辨别出是虞小黛,只有她才没有毅力压抑住长夜里孤寂悲苦的心声。
虞小黛喜欢到我家来串们,她可能觉得与我母亲接触没有太大的距离。我家从县城下放而来,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和善好客有优良美德的女人,气质里仍留有城里人那些感觉得到说不出的东西。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我爸偶尔从城里过来带了零食,我妈都会毫不吝啬的给虞小黛吃。有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虞小黛和我母亲象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女聊家常,虞小黛带上海方言式的普通话我母亲听起来有点吃力,我母亲偶尔听错她词句的意思,虞小黛会孩子气的笑一笑,也不更正。两个人没什么话说时,虞小黛就静静地看着我母亲纳鞋底。
那时,我有一支小竹笛,能吹一些简单的革命歌曲。是虞小黛教会了我《南京之歌》《小路》《三套车》等当时违禁但在知青中很喜爱、流行的歌曲。当我吹奏这些歌曲熟练了,有进步了,在乐曲中有了技巧,会得到虞小黛的赞扬和鼓励,我心里甜滋滋,对这个漂亮的大姐姐有深深的好感。她有舞蹈天赋,有很深的芭蕾舞基本功,但在村里,谁也没见过她任何一个动作和表现。只是有一次我和她聊到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时,在我强烈的好奇心和要求下,她用穿着白色塑料凉鞋的脚,尖起脚,做了个芭蕾舞造型动作给我看,使我大开眼界。以后我常常想,为什么她从不在山村里谈论和展示她喜爱的东西,可能她认为在这样的地方和环境下谈芭蕾,是对高雅艺术的亵渎和糟蹋。
到了下放的第三年,农村的艰苦生活虞小黛再也难以忍受和坚持,当时知青回城的政策还没解冻,知青不能靠正常的渠道回城。她听到可靠消息说,如果有县医院的病况证明,可以回上海。当时有不少知青用各种方法故意弄残自己的身体,有的知青砸掉手指脚指,有的烧伤自己,虞小黛不知听了谁的主意,说吞石灰可以弄成严重的胃病。
可怜的虞小黛,一心想着回上海,想逃离苦海,想去寻找和探望自己唯一的亲人——父亲,迫不得已用一种这样可怕的手段来弄病自己,用一种极傻的方式来葬送青春。不知她吞了多少石灰,吞下石灰后胃穿孔大出血,知青战友们,还没送她到县医院,就没了气,一朵美丽之花,凋谢在赣西北这个不起眼的山村里。她临终说出最后四个字是:“我要回家”。她这样做,不仅没有走出小山村,而且永远留在了小山村。
听说虞小黛的母亲死于文革之中,她母亲是一个沪剧表演艺术家,惨遭迫害。父亲是上海市委一个高层领导,在新四军里和刘少奇共过事,文革期间一直身陷囹圄,杳无音信。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被一个错误的历史浪潮,席卷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如花年华,魂断山村。我不知道文革后虞小黛父亲的命运如何、是死是活?我不知道虞小黛当初6个知青战友国家改变了政策返回上海后状况如何?虞小黛一直呆在赣西北的雷公岭上,孤坟一座,野草围裹,魂凄魄悲,仰天哭泣!
在以后34年里,我数次到过上海。当静立在梦幻迷离的黄浦江边和漫步在霓虹闪烁的南京路上,我理解和明白了虞小黛迫不及待想回上海的原因。当年下放时7个知青家都在南市区,我有空特地到南市区的石库门和弄堂里转转,希望能奇遇与虞小黛一起插队的6个战友,希望从他们口中了解虞小黛家中的情况,希望了却虞小黛想回家的心愿。有一次在城隍庙排队买南翔小笼包还认错了人,有个排在前头的秃顶中年男人很象知青范双平,想想这是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真正的老上海居民,南翔小笼包再有名也不会象我们一个没见过世面、想尝美食的外地人来这里排队。
知青虞小黛坟头向着东南方向,遥远再遥远的的天际——那里是繁华大都市上海。
我和王玉麟既不同班也不同级,他初三,我高二。同校几年,我们没有打过交道,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和他的女友却几次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为什么岁月风雨难将吹打去,让我记住这个与我并无什么瓜葛的人?因为王玉麟太出众,王玉麟也太出格了。
说王玉麟出众,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好,人也长得帅气。记得是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个周日,返校时,在校门口遇见一群嘻嘻哈哈正互相打闹的男生。同行的女伴对我说,中间那个穿白球衫的就是王玉麟。王玉麟个子高挑,一双好看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嘴唇上面有一抹淡淡的茸毛。我和女伴与他们擦肩而过,就记住了这个一脸灿烂笑容的漂亮大男孩。
一九六八年秋天,上山下乡开始了。那段时间里,北京站每天都在敲锣打鼓地欢送下乡的“知青”专列。八月末,我也被欢送到去山西插队的火车上。在这趟列车上,有月坛中学的,女一中的,女八中的,三十二中的,师大附中的……当时的情况大致是三五个学校的学生分在一个县。所以我们这趟“知青”专列一进山西省地界,各站就陆续下人了。我们清华附中的学生都被分到太谷县。在车站上,我看到了王玉麟,才知道他也下乡了。我们分在杏林村。王玉麟他们分在齐村,与我们相隔十几里路。
王玉麟原本不用下乡。他出身革命干部家庭又是独生子,被分配到京西的木城涧煤矿当工人。可王玉麟恋爱了。女孩儿吴鸣是他的同班同学。据说两家是邻居。俩人发小,青梅竹马。吴鸣必须下乡。王玉麟就义无返顾地舍弃了北京户口和当工人老大哥的光荣,追随吴鸣来到山西。当时既使男女同学间有那种关系,也是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象搞地下工作似的。王玉麟这种敢爱敢当的行为这很让我们这些女生感动。感动之余,还有点对吴鸣莫名其妙的嫉妒。
事情发生在下乡的第二年。
春节过后,王玉麟和吴鸣两人一块从北京回到村里,王玉麟就发现吴鸣有点不对劲。据说春节在北京期间,另一个参了军的男同学追吴鸣追得挺紧。吴鸣回村后,盖着军邮戳的信就三天两头地寄来。王玉麟不让吴鸣给那人写回信。为此吵过几次,俩人好好合合的闹了几个月,就到了割完麦的季节。
傍晚时分,王玉麟吃完饭正想去女“知青”住处找吴鸣,遇到了从公社开会回来的大队会计。他从会计手中截获了那个男同学写给吴鸣的信。看完信的王玉麟脸都气黄了,以致五官错位的王玉麟冲进女“知青”的宿舍时,把正在吃西瓜的另外三个女同学都吓跑了。
两人肯定是争吵过。失去理智的王玉麟用桌上切西瓜的水果刀杀了吴鸣。身中数刀的吴鸣混身是血躺在地下。王玉麟也混身是血。他对闻声返来的三个女同学说:“我杀了吴鸣。”就跑上井台去,一头扎了下去。
天旱井浅,殉情的王玉麟没有死成,从井中被拉上来后关在县拘留所里。男北京“知青”杀死女北京“知青”的重大案情报到省上和北京,很快就判了王玉麟死刑。上级要求立即执行。枪毙犯人是在县城外的河滩上。那一天,县里的很多北京“知青”都去给王玉麟送行。一声枪响,许多女“知青”哭成一团。一些老乡感叹地说,还是两个小娃儿呢,白瞎了。
王玉麟和吴鸣葬在太谷县城外,两座坟离的不远。每年清明,总有同学去看望他俩,培培土,献捧野花,还在坟前坟后栽了几十棵当地极易生长的枣树。春去秋来,两三年的光景,枣树长大了,这片乱石冈就有了一片绿荫。春去秋来的, 或招工,或参军或上学,不到十年,县里的千余北京“知青”都回了城。那以后,就少有人来看望他们了。
去年,我去太谷县看望插队时的老房东。他陪我去了王玉麟和吴鸣的墓地。我离开太谷三十年了,已辨识不出当年的山野旧貌,若不是老房东指引,根本寻不到这块坟地。一片山洼里,几十棵三十年前栽下的枣树枝繁叶茂蔚然成林。林木间,他俩的坟丘却已几乎平于地面。阳光透过枣树的枝丫照在这两个微微凸起的坟丘上。坟丘上的荒草长得有半人来高。老房东说:“人们管这里叫‘知青’坟。前些年承包山林,县里领导专门告诉承包这片乱石坡的人家, ‘知青’坟不能平,不能动。”
“知青”坟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我的心。知青们轰轰烈烈地来到农村,又潮水般地退走了。唯一留守县城的竟是这两座“知青”坟。老乡们不知道他们的名与姓,北京“知青”就成了王玉麟和吴鸣共同的姓名, “知青”坟成了他俩永久的归宿。
吴鸣的家境我不知道。王玉麟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他家不再会有人来看望他。父母老了,同学们走了,千里孤坟,谁来话凄凉?只有他俩这对当初的恋人相望相守在这里,彼此也就不孤单了。
我们早就原谅了吴鸣的移情别恋。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女孩儿爱上了穿军装的革命军人,或者想凭此逃离艰苦的农村,这并不能算错。与现实社会中那些权色交易和钱色交易比起来, 吴鸣的感情干净得多。
我们也早就原谅了王玉麟的鲁莽。当回城和上大学都没有希望,爱情成了王玉麟精神世界的唯一支撑时,面临恋人的背叛,他怎能冷静下来,正确面对?
三十几年间,多少的人事更迭,是是非非,沟沟坎坎。走到今天,大家都很不容易,再看过去的人和事,就多了平和与理解。如今,我们这一代人渐至老年。而王玉麟和吴鸣却永远是二十岁的北京“知青”。他们永远年青漂亮,固守在青春年少的爱情里。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王玉麟和吴鸣说:有暖暖的春阳照着你们,有朗朗的秋月照着你们,有风为你们唱歌,有这一大片枣树林作为屏帐,你们一心一意地相守相爱吧。
再见了, 王玉麟。再见了,吴鸣。
我常想起他们俩,我没写他们的真名,但是,当年在山西太谷插队的北京知青都知道他们的事,也都不会忘记他们,因为我们老了而他俩还年青。文章来源:凤凰网、360DOC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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